松风薄云

第一章 诈尸

冬天以前

于郑ooc


山茶树和扎在一起的空落落的玫瑰枝上沾着秋天的最后一场露水,有人绕着花丛在草坪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九月初守着教堂的老人离开以后这一片空地很久没有经人照料,狼尾草在疯长,从春天蔓延到冬天以前。

他仍然记得讣告贴满主教学楼每一个墙面的那一天,新训的队伍小跑着路过山坡,十八岁的男孩子们都从这片山林以外的城市里来,没有人见过深水潭边的林子里飞出来的黑色蝴蝶,镶亮蓝色的边,缓慢地飞过军绿色队伍的头顶停在新糊的白纸上。

深水潭连着弹药库,错落的林地被四座瞭望塔严密地看守起来,废旧的轮胎和杠杆从荷花池的支流口洼地一路堆过去,郑轩来学校里看他的时候他们一起不小心跨过了地面的红色警戒线,瞭望塔的窗口里有扶着枪的高年级叫住他们。声音从很高的地方传过来,因为说出口的人并无一丝一毫军事化的严厉意味而显得温和绵软,太阳照在高墙上,郑轩抬头眯着眼睛和瞭望塔里的人遥遥对望。

他快要睡着了吧?郑轩说。于锋觉得他是以己度人,好天气适合温暖怠惰的睡眠,温暖和怠惰都不属于要拿起枪的他们,于锋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现在他想,他为什么清楚地记得他们在那条路上的细节?实则郑轩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给他的亲吻,在长满杂草的靶场的背阴面被他牵着的手,都比那一段路要来得更有意义。现在这些有意义的东西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停在讣告上的蝴蝶和高墙上的太阳愈发清晰起来。于锋第三次走这条路,肩膀上挂着扁扁的绿色水壶。他路过瞭望塔,几步踏进了禁止进入的红色警戒线。


还是因为郑轩,半个多月之后突然在某一天的视频里说在他的学校里落了东西。

一个扣子。郑轩捏着自己的衣领,于锋能看见他穿着完好的灰色连帽外套。

不是这一件呀,我说是在那天穿的衣服领子上的扣子。郑轩坐在寝室里对着屏幕说,信号不太好。

于锋随手给郑轩点了一个猫猫脸特效,时不时糊成像素块的郑轩的脸很嫌弃地扭开不让特效框捕捉到人像。

那我去给你找。于锋认真地说。

郑轩时不时会提出奇怪的小要求,比如不许于锋穿蓝色布面的拖鞋,让于锋看新闻联播的时候给他发自拍。现在是找一个扣子。

一个扣子。这没什么问题。但换一些话题郑轩依然用同样的量词,于锋问他,晚餐吃了什么?

一个牛奶,两个没有葱的葱花饼。

郑轩说话的时候懒得想量词,但他要有理有据地和于锋理论:我没有懒,我很勤奋地把二年级学的量词知识都找出来,然后全部还给金老师。

他们漫无目的地聊天,于锋很疑惑他为什么又记得住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姓什么,郑轩说,因为我从小到大的语文老师都姓金。

他是奇妙的聚集体,话说回扣子上,从也许是暑假才买的外套领口掉下来的扣子现在被郑轩胡乱追溯到很久以前。

我爷爷送给我的扣子,左下角崩了一点点。当年他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中枪了,子弹撞上扣子边缘偏了一下,才没有穿过心脏。郑轩总结,所以是有纪念意义的勋章,我去军校看你,就把它缝在领子上了。

比起郑轩能因为这种理由拿得动针线,于锋宁愿相信是扣子自己缝了自己。

和郑轩质疑一件事的真实性没有意义,他告诉于锋很多很多事,零零碎碎,有的自相矛盾,有的逻辑严密地连在一起。他真的经历过么?大多数时候断断续续的讲述隔着网线像在回忆他昨天和前天和大前天的梦。于锋很忙,他并不总有时间从满课和日复一日的训练里抽出空当听郑轩说话。所以他做的梦都积在一起,于锋要求郑轩发语音给他,夜里断电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听一些夹杂其中的语句。

今天晚自习去听做模型的讲座,但是我好像不怎么喜欢做模型了,可能之前是因为你拉我一起去做吧。

这句话是不是他喜欢我的意思?于锋在心里做笔记,揣度和猜测。


瞭望塔上没有人,或者看守的人睡着了。但今天没有太阳,马上就要入冬了,晦暗的天愈暗。他是吃过晚餐跑出来的,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禁区找郑轩的扣子,再有不到一个小时新闻联播要开始。每天集体收看新闻联播是政治教育的一部分,郑轩听说之后笑得挺开心,好傻的场面啊,他说。于锋要他一起看,虽然我们隔了一千多公里,一起看一样的电视节目是不是有一点浪漫。

好像不行,没有时间。我们学打太极拳,下个学期还要考试。

那也挺傻的,我只会白鹤亮翅,跟表情包学的。

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郑轩两只手横着扶住手机。

我喜欢你。于锋盯着屏幕那头。

准了。郑轩一笑,伸手关了视频,再给于锋补上一个猛男抱抱的表情包。郑轩不是猛男,但于锋是,他自从来了军校一顿能吃三四碗饭。猛男也很想抱抱你,于锋回复。


于锋在湿润的泥土和草叶之间寻找黑色的缺角的扣子。扣子是不是真的缺了一角他不知道,取决于这件事郑轩是随口胡说还是真实存在一个往事。

一个往事。他不自觉地带上郑轩的量词习惯。

除了他们也许没有人在这段时间里再来过这里,所以如果地上有一个新鲜的扣子,无论是什么颜色,大概都是郑轩落下的那个。瞭望塔上的守卫从山坡上过来,越过深水潭和同样堆满旧轮胎的深坑。他们不走下面的路。

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于锋站起身来,活动酸麻的腿脚。他没能找到扣子。

他和郑轩说去给他找,没有被阻止的意思是郑轩至少真的在这里丢了扣子,也许不是什么扯淡的抗美援朝勋章,是别的什么对于郑轩而言重要的东西。

郑轩有什么觉得重要的东西?于锋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些东西里首先至少包括他。他相信郑轩依赖于他们的感情,这个人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得一团糟,不要别人管又过得还不那么坏,但是乱七八糟的感情全部推给于锋,喜欢,爱,骄矜和散漫。

新发型比之前的好看多了,我搞不懂我之前怎么会喜欢你啊。郑轩有一回和他说。

倒也不是说喜欢于锋是因为他还算好看,郑轩靠直觉决定各种各样的事。从学校出发凭着直觉往班级野餐的塔子山公园走,被时不时会注意他的于锋追到反方向捡回来。

我终于追到你了……于锋在天桥底下一路跑得气喘吁吁,他这么说。郑轩伸手抱住他说行吧行吧,你追到了。他们第一次拥抱,于锋呼吸很急,吸进来清晨的雾气化成水,将要流出年轻明亮的眼睛。



再前面一点是他们那时候没有走过的地方,那一回到这里就被塔里的人叫停。能够看清的远处地面上躺着黑色和白色交叠的纸片。

于锋像被愈来愈暗的天色定住。

他清晰地把白色讣告,黑色蝴蝶的影像和黑白纸片交叠起来,前者被弄得皱皱巴巴,残损地沾染上泥水,后者安静地躺着。蝴蝶死了,亮蓝色的边缘暗淡下去。

但它们是被新鲜地放在这个地方,蝴蝶尸体和讣告纸与两旁覆盖尘土的草叶鲜明地区别开来。风从山坡下的低地穿过,掀开草叶露出它们长着细小绒毛的下边缘,黑色和白色的纸片岿然不动,蝴蝶和它的翅膀死去得彻底,腐烂之前再也不会有借着风扑棱的轻盈。只有鳞粉簌簌地落了下来,平平铺在白纸上。

异象引发的恐惧和思索尚未成型的时候于锋听见机械的一声响,远处站着穿陆军秋季常服的挎着枪的人,大概是巡逻的高年级生。不过是警告性地空摆弄一下枪,于锋立刻要站起来道歉和离开禁区,他又听见上一次和郑轩来到这里时阻止他们前进的声音,依旧是那个温和得被郑轩猜测要睡着的高年级守卫。

“不要盯着我的蝴蝶看。”

………

无论如何不应该是这个命令才对,他闯进了禁区,被巡逻兵发现,这等同于在校园的大路上没有列队行走或者在宿舍的书桌上摆放不必要的装饰器具——将要被扣掉一个或两个纪律分。巡逻兵和一只死掉的蝴蝶会有什么属从关系?再者他并没有盯着蝴蝶,他已经在看着这个走过来的巡逻兵——

于锋发现他的视线的的确确仍旧停留在蝴蝶和讣告的白纸上,他在没有抬头的状态下看见远处站着巡逻的高年级生,挎着枪的人不满于他的沉默,再一次温和但有力地命令:“

不要盯着我的蝴蝶看。”


这所不知道多少年前和兵工厂合并了的学校崇尚军事,武力和科学,每一周的训练里都有骨折的学生被送进校医室,绷带层层裹好之后又送回训练场上旁观下一个受伤的人。他们满课,夜里九点晚训,用英语写高数和线代的作业,做在沙地上匍匐前进的战术训练,写灌满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论文。于锋如此度过了十八岁的三个月。

他不愿意去想抬起头之后前方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和有人站在那里哪一个都不是好选项,于锋不是神秘主义者,但这里有讣告和蝴蝶的尸体,他不可避免地意识到和死亡丝丝缕缕的关系。他仍然能够看见穿着常服的人,静立和沉默地也看着他。

像看见草叶下边缘细微的绒毛一样,他清晰地看到高年级的巡逻兵揪下来领口的第一个扣子,苍白有力的手指捏着缺角的黑色圆块,他的胸口曾经有子弹的伤痕么?

远得看不清脸的人在迅速苍老,修长和笔直的身形坍缩下去变成佝偻的老人,他恍惚记起来守着教堂的老人是过去战争年代的遗老,这时候蝴蝶违背他的判断振翅飞起,挟着讣告的白纸落在老人的肩膀上,绿色的常服逐渐泛黄和挂上所有他不认识的金灿灿亮晶晶的勋章,塌下去的肩线重又掐在老人缩在一起的肩膀上。

还有什么能够拯救被死亡所逼近的十八岁的青年人。这些天来那些清晰刻在于锋脑子里的东西在禁区里大集合,讣告,蝴蝶,郑轩的扣子。这只是因为保存着弹药枪支而被禁止入内的弹药库周边区域啊。


郑轩也许是个基督教徒,也许不是。爸妈不在家的时候于锋带他进自己的房间,他们还是未成年人,于锋只在他不拒绝的时候要求亲吻。郑轩不甚自在地躺在于锋不那么软和舒服的床上,外套被扯开,黑色丝线系着的银十字架从肩膀上滑下来。于锋一边吻他一边口齿不清地问,你信教么?

戴着好看而已。郑轩搂着他的脖子,于锋的短毛衣被这么一勒从裤腰里扯出来,和郑轩隔着两层羊毛衫贴在一起。

郑轩还是拉着他去教堂做了一次礼拜,好歹戴着这个算半吊子的基督徒嘛。他们坐在长椅上,四周是虔诚听讲的老婆婆和中年妇女们。

“我们的家是天家,我们的父是天父,从这里来,往那里去……”

于锋云里雾里,郑轩小声说这是福音派,他们的祷歌我不会唱。

他们在结束之前溜出教堂,大合唱的声音从背后追过来。



那一段的歌词于锋从未记得过,他蹲在禁区的湿地上,有几个瞬间徒劳地想要回忆起祷歌的曲调。

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他庆幸他仍然能够呼吸,在老人和蝴蝶的注视下保持低头蹲下的姿势转过去,起身发力飞奔。他安然无恙地越过离他几米远的警戒线,铺天盖地的暖色夕阳落在他身上,这一天还有太阳么?

这条足够五六个人并肩走的土路——是一条车道。明天靶场有一次射击训练。像很俗套的电视剧情节一样,载着弹药的警用车辆挂着学校的标志迎面遇到狂奔而来的新生。

于锋想如果他能活着,希望醒过来之后能看见郑轩坐在病床边上给他削苹果。郑轩有点得意地跟于锋炫耀过他能削出来一圈一圈连着的苹果皮,我爸爸在夏威夷教过我,他比划着水果刀。

但是离得近了他发现这一辆车的驾驶座上空无一人,所以希望大概是要落空了。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他有点忘了。





郑轩坐在病床边上回答于锋一个又一个问题,手里一圈一圈削着苹果皮。

“这是哪儿?”

“医院,你爸爸在和医生办手续,你妈妈去给你买水果,剩下的苹果我正在削。”郑轩不肯停顿,直到苹果皮完整地落在盘子里,他把苹果递给于锋。“医生说你有点脑震荡。”

“失忆了没?记不记得我?”他把脸凑得离于锋近一点。

“郑轩。”于锋下意识想亲亲他,但是门口还有人走来走去。他动了动身体,觉得只有久睡之后的酸痛感,不由自主地呆住,抿了抿嘴。郑轩端着水杯喂了他一口水。

于锋在回忆昏迷以前,他也许是失去了一小部分的记忆:“…..我好像不记得我是怎么进医院的了。”

“说到这个我还想问你,没事往弹药库跑干什么?上一次我们俩进去还被拦下来了。”郑轩直起身子,捏着于锋的手指像在抱怨,“你从深水潭边上那个栈道过去,然后摔进坑里了,头撞在石头上晕了。学校那边说八点钟弹药库瞭望塔换班的学生过去才把你捞了上来。”

“然后你爸爸妈妈被通知过来看你,我么,他们打电话通知的时候顺便打给了你手机的紧急联系人。”

蝴蝶是从深水潭边飞出来的。



于锋并无大碍,在被医生叮嘱了定期过来做脑部检查的之后回到学校里继续上学,被特许了一天的休息,郑轩上交身份证又换了一天的通行证,在寝室里陪着于锋。

风雨操场上四个大队在打篮球比赛,间断的鼓声传到宿舍楼里。他们在遥远的人声和鼓声里接吻和絮絮叨叨地讲话,郑轩说他怎么坐高铁过来长沙,找到医院和跟于锋的爸妈解释因为我们是好兄弟所以于锋的紧急联系人是我。

“好兄弟是这个样子的么?”于锋搂着郑轩,手从他毛衣下摆探进去摸摸捏捏,郑轩腰很软,折腾了一会儿一边笑一边倒在于锋床上。

“你没戴那个项链了?”于锋摸索他脖子。

“在我宿舍,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在洗头发,项链挂在边上也没拿就收拾东西去高铁站了。”郑轩回忆了一下,“急得要命,头发都没干,上出租车还被司机说了。”

“结果到长沙发现你骨头都没断一个”。他捏着于锋的胳膊,虽然是抱怨的语气,眼角却有很细的笑纹。“白担心了。”

“一个骨头。”于锋笑他。

“你刚刚也说那个项链。”郑轩不服气

“量词去他妈。”于锋俯下身压在郑轩身上,手放在他衣服里取暖,今天立冬了,冷空气过来有点冷。郑轩由着他蹭,猫一样眯着眼睛,也抱住于锋:“一个男朋友。”

他们抱了一会儿,任由缱绻细腻的感情涌上来密密地在两个人身上窜起热流,于锋闭上眼睛,下巴扣在郑轩颈窝里。



系过十字架的黑色丝带系在路边的草叶上。




“我昏迷的时候做了个噩梦,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了。醒过来就看见你在给我削苹果。”

“不是给你削的,你要不醒我就自己吃了。”

于锋就伸手去挠他胳肢窝,按着郑轩笑得没法动弹,他稍微侧过身子,郑轩顺势翻到他上面,摁着于锋的手腕俯在他身上。郑轩那点力气是制不住一个军校生的,于锋乐得被他压在下面,“你还要反攻啊?”

“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郑轩哼了一声。

他望进于锋的眼睛里,左手按在于锋胸前,右手在他额头,小腹和肩膀上画十字。

”表达一下美好祝愿。”郑轩一本正经地说。





倘若我见过死去的蝴蝶飞到死去的人的讣告上呢?死亡驱赶又追逐着我走了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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